向莊子學習積極地躺平 | 新書《字裏人間：人文經典與通識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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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之書能帶來特別的影響，無論是它們深深銘刻在我們想像之中難以忘卻，還是隱隱藏匿於層層記憶之下偽裝成個人或集體的無意識。
——卡爾維諾《為什麼讀經典》
在今天這樣的信息時代，常常有人說，經典就是大家都會買，卻放在書架上不會真正去看的書。但如果我們真的拿起經典來讀，也能夠從中獲得很多的知識養分和精神享受，可以用古代智慧幫助解決現代生活中的難題，排解壓力、舒緩情緒，比如向莊子學習怎樣積極地「躺平」。
字裏人間：人文經典與通識教育
梁卓恒、劉保禧、李駿康 合編
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21
我們新近出版的《字裏人間：人文經典與通識教育》一書就是討論經典閱讀和人文教育的文集，書名借用日本電影《字裏人間》（大陸譯名《編舟記》），是為了表達經典文本應該與生活、人生相互交織的理念。書中既有關於人文經典教育的總論，還有對柏拉圖、孔子、莊子、盧梭、哈耶克、馬克思等思想家的討論，以及對世界三大宗教——佛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理念的探析。
編者梁卓恒、劉保禧關於本書的對談
本書所涉及的經典已經跨越千百年，但是其中討論的內容卻依然生動有趣，毫不過時：
為什麼佛祖沒有對你有求必應？
馬克思如何看待上班？
上班時等著下班的我.jpg
現代都市人遇到的麻煩，莊子能幫我們解決嗎？
這樣的內捲時代，只想好好躺平.jpg
經典應該怎樣讀，以「情」還是用「理」？
讀經典就是把一本書讀四十遍？😱
（Memes圖、文 by 珍妮）
雖然現代人的物質條件比古代要優越得多，但精神和情感上的困擾卻一點也不比古人少。面對各種各樣的困境，莊子的智慧可以在情緒的酷暑中給我們帶來一絲清涼。今天分享的原文節選就是關於《莊子》的「逍遙遊」概念及其現代啟示的，一起來看看莊子版的積極「躺平」吧。
什麼是逍遙遊？
為什麼要追求逍遙無待？
節選自《人文經典》頁124-130
方星霞
香港中文大學大學通識教育部講師
「自由」，或者說「逍遙」，是莊子討論得最多、最深刻的課題。《莊子》其他的言論，諸如齊物論、人間世、儒家思想批判等等，說到底皆以「體道」、追求「逍遙無待」為最終目的。那麼，莊子的「自由」是什麼形態的自由？表現出來又是怎樣的行為？如何才能獲得這種自由？這種自由是否幻想出來的虛假自由？這些都是這篇文章想回答的問題。
莊子追求的自由，與客觀環境、政治條件無關，那是在紛亂動盪時局下生起的追求精神自由的祈願。《莊子》一書最精彩的地方就是論證精神自由的可能性，以及其美妙的境界。蒙培元說過：「莊子哲學的根本目的，是實現心靈的自由境界。《莊子》內篇的〈逍遙遊〉，正是莊子哲學的主題所在。從這個意義上說，他是一個意志自由論者。所謂『逍遙』，就是擺脫一切主觀與客觀的限制和束縛，實現真正的精神自由。」莊子以「逍遙」來形容精神和心靈完全解放的自由境界，這是不受任何外在事物或內在思想影響的境界。
從消極的角度來看，莊子思想的形成自有其歷史局限。生活在古代奴隸制或封建制的社會，普通老百姓縱使對現實制度感到不滿，也不能有所反抗；客觀環境尚未成熟至發展出一套索求個人行動或政治自由的思想體系，故莊子「只能在純精神的幻想中擺脫一切鉗制和束縛」，到「無何有之鄉」去追求精神上的絕對自由。這樣解釋也是無可厚非的。然而，我們必須承認的是，無論社會制度如何進步，有些局限似乎是人類永遠無法超越的，諸如死亡、危疾、意外等等，因此，莊子探討的精神自由或者心靈自由，就是一個劃時代的課題。
莊子像（元代華祖立繪）
讓我們回到莊子的時代，看看這位哲人在什麼背景下，生起追求精神自由的決心。若從《莊子》及當時的社會背景來看，促使莊子自覺追求精神自由的是他的存在悲感及追求真宰之心。莊子生於紛擾混亂、戰役不斷的時代，生活苦不堪言。〈列禦寇〉提到莊子「處窮閭阨巷，困窘織履，槁項黃馘」。〈 外物〉也說「莊周家貧，故往貸於監河侯」。可見莊子平時吃不飽穿不暖，長得面黃肌瘦。〈人間世〉更感歎「支離疏者」比身體健全者還要幸福，他們因為身體殘廢而逃過政府徵召。在無情現實的壓迫下，莊子遂生起一種存在的悲感，而這種悲感的來源正是莊子的「命定論」。莊子把「命」說成「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即發生了而不能解釋、不能易改的皆是「命」使然。細讀《莊子》，不難發覺莊子「命」的觀念很重，而且對「命」下的定義也很廣，見〈德充符〉：
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毁譽、飢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
莊子除了把生死存亡、窮達貧富歸諸命運外，連飢渴寒暑，甚至儒家畢生追求的道德修養（「賢與不肖」）也視為命運使然。由是，莊子認為人世間所有事物的形態及際遇皆由「命」安排，野鴨腿短、鶴鳥腿長如是，人的種種際遇固然亦如是。〈德充符〉記惠施問莊子：「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莊子答道：「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意即道給了人容貌，天給了人形體，這些都不容人自決。
〈大宗師〉還提到有一次連綿下了十天雨，子輿擔心好朋友子桑餓壞了，帶著飯去探望他。到了子桑家門，聽到子桑哭著唱道：「父邪！母邪！天乎！人乎！」子輿入內詢問何故歌唱，子桑答道：
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無和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
子桑遭遇貧苦、疾病，卻沒有考慮到客觀的原因，比如生病是因為營養不良、休息不足等等，或許他知道一直追問下去，還是不能得到終極的答案，遂把一切歸諸「命」運，可見莊子對人生充滿一種無可奈何之感。
明刊本《莊子》
徐復觀曾經說過：「形成莊子思想的人生與社會背景的，乃是在危懼、壓迫的束縛中，想求得精神上徹底地自由解放。」莊子冷眼旁觀戰國時代的各式人物，覺得人們活得十分痛苦，不同專業的人有不同性質的束縛：
知士無思慮之變則不樂，辯士無談說之序則不樂，察士無凌誶之事則不樂，皆囿於物者也。招世之士興朝，中民之士榮官，筋力之士矜難，勇敢之士奮患，兵革之士樂戰，枯槁之士宿名，法律之士廣治，禮樂之士敬容，仁義之士貴際。農夫無草萊之事則不比，商賈無市井之事則不比；庶人有旦暮之業則勸，百工有器械之巧則壯。錢財不積，則貪者憂；權勢不尤，則夸者悲。勢物之徒樂變，遭時有所用，不能無為也。此皆順比於歲，不物於易者也。馳其形性，潛之萬物，終身不反，悲夫！
社會上各式人物皆有其性格及欲望，因而導致各樣的迷執。「知士」、「辯士」、「察士」隨其性好，終受外物所役，如足智多謀的人，因碰不到引發思考的事情，便會鬱鬱寡歡。其他人同樣受其專長所限：中等之士以得一官半職為榮、軍人以戰爭為樂、隱士注重名望等等。這些人依附時勢，隨其性好追逐外物，未能覺悟外物皆有局限，終身活於迷罔之中。世人的迷執，不但勞損形驅，更束縛了自己的心靈：「為外刑者，金與木也，為內刑者，動與過也。宵人之離外刑者，金木訊之；離內刑者，陰陽食之。夫免乎外內之刑者，唯真人能之。」莊子眼看世人執迷不悟，急切「解其桎梏」。他相信只有桎梏被解除，才能解放精神，重獲自由。
莊子漫畫形象（蔡志忠繪）
我們當下的時代，會不會比莊子身處的時代更好呢？答案是不言而喻的。富豪依然貪財，政客依然戀權，名士依然重名，小草民依然為衣食住行憂心，諸如食物安全、買房、醫療、養老、子女讀書⋯⋯是的，儘管沒有戰爭，這個小城的居民也面對著一大堆的問題、一大堆的束縛，我們的時代與莊子的時代實在沒什麼兩樣，人類還是活得很不痛快。
莊子要人放下世間的各種迷執，原因是世上並沒有永遠的是非對錯。所謂是非，只是一些對立的觀念，都是由人的主觀成見心形成的，執著是非只會勞累精神。莊子對「有用」、「無用」就有特別深的體會，並強調「無用之用」。有一次，惠施告訴莊子他種出來的大葫蘆沒有用，拿來盛水嫌不夠堅固，拿來做瓢又太大，所以他把葫蘆打破了。莊子聽後，惋惜地反問何不把它們繫在腰間，當作腰舟，浮游於江湖？〈山木〉記到一株毫無用處的大樹可以享盡天年，但是無用的鵝卻率先被人割殺，可見處世沒有固定的法則。另外，莊子也指出「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既然世俗生命有限，那麼營營役役，勞碌一生，又有何用處？「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到頭來不但傷害了身體，也耗損了精神。可見莊子追尋自由，就是要走出迷罔的人世間，活出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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